【快哉此風】
臨時被問了幾個問題,索性帶學生讀了〈黃州快哉亭記〉。
這篇是蘇轍的文章,快哉亭是他老哥蘇軾命名的,亭子的主人則是他們的好友張夢得。
這位張夢得,就是蘇軾〈記承天寺夜遊〉裡曾經出現過的張懷民,和二蘇是好友。
那幾年,蘇軾一群人被貶得亂七八糟,陸續到了黃州。張夢得貶到齊安,起了亭子,邀蘇軾給他起名,蘇轍作記。
經考證,快哉亭蓋好的時候,蘇轍沒機會親自遊覽,這篇文章許多句子出自想像,或憑過去遊覽長江之記憶寫成,和〈岳陽樓記〉很類似。
替人寫記,本也未必親臨,文人之間詩文互贈,自有他們的雅興和趣味。〈黃州快哉亭記〉一文的重點還在後頭引宋玉〈風賦〉一段,以及最後給張夢得的幾句勸勉。
宋玉的〈風賦〉寫楚襄王有次到蘭臺遊玩,忽然有陣風吹過,楚襄王感到一陣涼快,就說了聲「快哉此風」,還問說這風是不是「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」。
問答是賦作常見的手法(所以有時候提問的人看起來很笨),宋玉讓襄王一問,為的是要說出下面的話。
他說,這風是「大王之雄風」,一般老百姓是不能共享的。蘇轍認為這句話「蓋有諷焉」,細讀宋玉原文,不難發現確實如此。
昨天教得臨時,來不及補充〈風賦〉,有些可惜。
賦作中宋玉用大量的句子告訴楚襄王,大王吹的是經過香草桂樹、華美宮殿的「雄風」,而一般庶人卻只吹得到經過貧寒閭巷,帶著塵土沙礫的「雌風」。
蘇轍順著這樣的脈絡寫下來,也解釋了風其實都一樣的,可是楚襄王和庶人畢竟身分不同,是以感受也有別。
「風無雌雄之異,而人有遇不遇之變」。
順著這個脈絡,後面勸勉張夢得的話看似合理,是希望在命運桎梏中找尋解脫的方式。
然而,這裡其實藏了一個小問題。
在〈風賦〉一段,蘇轍藉此談的是君王和百姓之別,卻巧妙的用「遇」、「不遇」作別。這兩個詞下得巧,是因為下段談的其實是「士生於世」,和前面談的「庶人」畢竟有別。
楚襄王與庶人之間的差別,是一為君王,衣食無虞;一為庶人,窮居閭巷。遇或不遇,本指遭遇不同,此說也通。
然而,這放在士人身上,卻是另一套脈絡。「士」的身分比較特殊,介於「君」和「民」之間,遇或不遇,指的是能否被朝廷所用,更靠近政治核心,進而實現自己的理想。遇或不遇,在兩段文字的意義上就有了一層轉進。
士大夫的理想說來不複雜,無非是希望學以致用,能「致君堯舜上,再使風俗淳」。然而,要完成這樣的理想,卻礙於社會結構限制,有著重重阻礙。
一個士大夫被貶官,意味著他的理想不能實踐了,這對許多人來說都是痛苦的。是以,「其中不自得,將何往而非病」,是士大夫獨有的心思。這份「不自得」來自於理想的失落,與百姓的不得溫飽有著層次上的不同。
蘇轍後段談的都是士大夫的自處問題,所以說「士生於世」,而非「人生於世」。讀書人的心緒比庶人複雜,庶民百姓吹不到王者雄風,一直是良心士子念念不忘之事。
該追問的,是既然這份理想不得實踐,到底憑什麼「坦然」,憑什麼「不以物傷性」?
有抱負的讀書人,是以天下為己任的,但這份使命感也往往成為枷鎖,讓士子一生白首功名,一旦遭貶謫,理想毀於一旦,生命中的艱難自然難以安排。
張夢得建快哉亭,遊覽江上勝景,不過於諸多無奈之下聊作排遣,真正的憂慮仍在。
我和常學生說,歷史上值得欽佩的人往往都是失敗者。只為了遊戲規則是自己訂的,欲除盡天下不公不義事,可這畢竟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是以窮其一生,任重道遠。
這份擔子太沉重,但士大夫們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,就必須默默扛下。然而,人畢竟有遇不遇之變,朝廷不任用自己,讀書人也只能摸摸鼻子走人。理想成空,所以見江山勝景才會悲傷憔悴。
蘇轍這段話,其實是一個與沉重使命和解的過程。
實踐理想固難,但認清現實的無奈,知道這條路永遠走不完而坦然,卻又更加艱難。
對一個沒有抱負的人來說,這些自然不算什麼。但對一個有理想的士人來說,貶謫是特別痛苦的。
但你我畢竟都是凡人,要挑起這個重擔需要毅力,更需要際遇。
學生理解這些後,只嘀咕了一句:我又不當官,讀這些幹嘛?
我覺得這反應有趣,接著說:現在當官的許多人也不讀這些。
我始終找不到一個理由,告訴學生哪一篇文章非讀不可。
我跟學生說,這些文章畢竟都是媒介,帶來不同的故事、不同的世界,多數乍看與我們無關,往往又千絲萬縷難以分割。
或者說,這些文章與我們有關與否,只在一念之間。
否則我亦不是原住民,何必讀原民文學?我也不住海邊,那海洋文學也不讀了。
今日的知識份子和往昔不同了,人人都識字能讀,卻未必有什麼使命感,也未必從政當官。
但從更大的視野來看,當我們開始關懷社會,以各種方式參與討論,都是從政的一種方式。這是公民社會的運作模式,與過去有著很大的不同。
在當代,沒有明確的士大夫與庶人的區別,真正願意付出實踐去思考社會問題的人,就是士,無關乎他的學歷高低。而一個人書讀得高,卻始終對社會冷漠,那他的關懷也只能與過去的庶民相同。如果他還當官了,那就是個不負責任的自私鬼。
然而,當我們開始關心社會的每個角落時,將會發現處處荊棘、步步艱難。必然會無力,必然會失落。
或許有一天,我們總要跟自己的使命感和解。
我們總要了解到一個人的渺小,知道我們此生只能完成那麼幾件事。
那當然永遠是不夠的,可我們的生命卻也因此而充實。與自己的使命感和解,繼續凝視這個世界的變化,這才是坦然,才能不愧天地。
蘇軾寫下「一點浩然氣,千里快哉風」,也必然經歷了這場漫長的自我對話。意會到自己的平凡與不凡,關懷與責任不再成為枷鎖,或許是每個對社會憂心忡忡的人都該經歷的成長痛。
走過那些,此去未必一帆風順,但總有幾個瞬間的雲淡風輕,足以寬慰此生。
跟自己和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