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前是由於拈出「不知」二字,才展開了這一系列的文言課程。「不知」最裡面的意思,是常保一「我實不知」之心。今天藉《論語‧先進》來說一個「敬」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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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則清人筆記,我只讀過一次;讀時掩卷太息,低回不已。但是事後竟然忘了語出何書?事在何人?依稀記得這位筆記作者聽說江南某周姓之家,世代讀書,家風醇篤,有許多考取功名的子弟順理成章地任了官職,也都能夠謹守分際,開創事功,造福百姓。於是筆記作者親往走訪其家,見著了一位退休賦閒的老族長,請教他教養子弟的秘訣。老人家的答覆出人意表地簡單:要讓子弟有「敬心」。


當我年事漸長,養成一個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的習慣,不要變成那種我在還是年輕人的時候最感厭氣的老人家──凡事堅持故智、墨守成規,尤其是對那些在歲月中逐漸消失的生活景觀、經驗價值或是某一個時代曾經崇仰過的典範,有一種近乎癡迷的眷戀。往往在這樣的時刻,我們已經渾身瀰漫散發著可厭之氣了。上了點年紀之後,總不免敏銳地察覺:年輕人怎麼都不會尊敬我們所尊敬過的事物,怎麼都不會尊敬我們所尊敬過的人呢?


通常在這樣想的時候,老人家常常忘了:我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不大涵養我們的敬心。


《論語‧先進》一開篇就揭示了老人家和年輕人自敘心境的場面。子路、曾點、冉求、公西赤侍坐,孔子說:「我比你們年長一些,但是不要因此而拘束。你們平常總說:沒有人了解我!如果真有人了解你們,那你們會做甚麼呢?」


子路不假思索地就說:「儘管是在一個只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,夾處於大國之間,外受敵脅,內有飢荒。讓我來治理它,三年可使老百姓勇而知禮義。」


孔子微微一笑,再問冉求。冉求的答覆是:「方圓六、七十里甚或五、六十里的小國,由我來治理;三年之後可以使百姓富足;至於禮樂教化,只能有待君子來推行了。」


孔子還是微微一笑,再問公西赤。公西赤的回答似乎更謹慎:「不敢說能做什麼,我倒是願意學著罷了。若能參與宗廟祭禮、或者外交會見之事,我願意穿戴整齊,擔任一個小司儀就可以了。」


孔子最後問到了曾點,曾點的答覆是:「我希望能夠在暮春時節,穿上當季的衣服,約上五、六個成年人、以及六、七個小孩子,到沂水裡泡泡溫泉,在舞雩的台上吹吹風,然後一路唱著歌回來。」


這一段:「莫(暮)春者,春服既成。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」引發了孔子的喟歎,老人家說:「我是贊成曾點啊!」


議論過後,另外三個學生告退了,只有曾點留下來,問夫子對於其他三個人的答覆,為甚麼頂多就是笑笑而已?孔子的答覆分為兩部分,其一是:「亦各言其志也已矣。」(也就是大家說說自己的志向罷了,沒甚麼大不了的)其二,則是一一看出子路、冉求、公西赤的用心了。


對於子路,孔子的觀感是:「談治國,是要以禮為本的;子路出言不遜,卻侈談治國,只能付諸一笑。」對於冉求,孔子的觀感是:「誰說方圓七十里、或五、六十里,就不能稱為一個國家呢?(所以也只能付諸一笑)」


曾點立刻反問:「難道公西赤所講的,就不是治理國家嗎?」


孔子說:「宗廟祭祀和外交會見,不是國家的事又是什麼呢?公西赤認為,做一個國家的禮官,不過是個小司儀,試問:誰還能做一個國家的大司儀呢?」


子路之不敬,是人格特質不受語言修養的束縛。冉求之不敬,是仍然抱持著小國不及大國的勢利成見。公西赤之不敬,就是看輕了外顯儀式的內在意義──司儀之官並不因為不操持權柄而「小」,因為他的職務象徵著凝聚一整個國家不可或缺的「敬心」。


至於曾點為甚麼會得到孔子的贊同呢?


「舞雩」乃是古代祭天求雨之地。人有求於天,以祀典表達敬意,這是對自然的謙卑。曾點選擇了這樣一個場所,將成年人、少年人牽合在此處,形成了一個完足豐富的象徵。日後王羲之〈蘭亭集序〉中「少長咸集」典故的源起即此。然而年齡的差異並沒有造成任何隔閡,因為敬心原本應該來自老者與少者兩造,在大自然面前,兩代人共同感受到春風的沐化,「一路唱著歌」──這正是教化的意旨。在人世間存養著的敬心,不該只有下之於上、少之於長,而是在交融和諧的歌聲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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