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鈺國文

【妥協。談判。小王子】

在課堂上跟高三生聊天，突有所感，發下稿紙要他們寫一年、五年、十年後的人生該是什麼樣子。

學生問我，我在他們那個年紀，真的有想過這麼多嗎？

我說有的。

我從國中開始確定自己要讀中文系，到高中對中文系的想像有變，但方向依然，大學實際進入之後想法又變了好幾次。

但我始終在想像自己的未來，那些年我參加過系上活動、參加橄欖球校隊，歷經研究所落榜，到餐廳端盤子、當舍監、再考證照去健身房當教練，最後才來教書。

我喜愛的一開始是詩詞，後來是小說，寫過新詩但放棄了，零星寫過劇本可始終沒機會延續這個興趣。我曾以為自己會出一本散文集，但出書這件事卻提早來到我生命中，且談的是我從未想過的事。

我跟學生說，這些事我確實始料未及，但仔細想想，這一路走來，我只是不停的修正腳步，卻不悔於我走過的任何一段旅程。那只是因為我不停在想，想我要的是什麼，想我要的姿態是什麼樣子。

學生後來洋洋灑灑寫了兩三大張稿紙，裡面是對未來的想像。收回來一看，仍讓我有些憂慮。

我看到的不只是詳盡的規劃，還有滿滿的無奈跟妥協。學生顧慮的很多，擔心自己競爭力不夠，擔心唸的科系不符合父母的期許，擔心太敢做夢的人，終會被現實擊敗。

我知道他們的擔憂是對的。

我只是想看看，如果可以的話，他們會如何勾勒自己的人生。我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，所有夢想的開端都不切實際。

可是，當我們從一個又一個天馬行空的夢中醒來，我們真的能明白自己要什麼嗎？

我在意的不是我的學生在這方面的怯懦，這是成熟的思慮，某種程度上該被肯定。我在意的是，這個社會到底給了什麼樣的環境，讓真正有勇氣去思考自己未來的人如此稀有，而多數的人，卻早早學會跟現實妥協。

我跟他們說，欸，今天我給你們的只是一張紙，你們手上只有一支筆，這可能是你最接近理想生活的一次，為什麼這樣也不敢寫？

我十分確信，這一次的想像絕對會和現實脫節，五年後十年後的人生誰知道會如何？可是，如果我們連一次都沒想過，想自己真正希望的生活是什麼樣子，我們又要拿什麼籌碼去和現實談判？

對，談判。

談判之前，是不是該知道自己有些什麼，又想要什麼？

他們問起我在他們這個年紀，有沒有想過自己想要些什麼？

我曾想過要有一台重型機車，一台吉普車，有一個小田地耕作，有一張書桌可以寫作。其他細節記不清楚了，我只記得我曾許過兩個願望。一個是做自己想做的事，一輩子都做自己想做的事，一個是好好回饋這個社會，如此而已。

然後一路走來總是跌撞匆忙，有許許多多的事發生地突然，我總覺得自己被命運推著走。

但那不是隨波逐流，不只是隨波逐流。我跟學生說，命運風浪來時人確實身不由己，會被推著走，可是要好好前進，總也得要揚起帆。

如果連揚帆的勇氣都沒有，最後換到的不是一路平穩，而是被巨浪吞噬，忘了自己是誰。

那確實，這些孩子們不笨，他們會考上還可以的科系，或是不盡理想但也不至於過不去。然後呢，他們會進入一個新的世界，找到很多有趣的事物，事事新鮮。但總有一天這些事物將不再新奇，真正新到來的一切將不再有趣。

在被世界磨壞之前，一次夢也沒做過，又該怎麼知道自己到底失落了什麼？

如果不甘心，又要如何檢視自己的傷口，去撿拾那些曾經愛過的一切？

我不是要學生忽略現實，我只是希望他們可以真正思考過自己的選擇，思考有哪些是自己真正想去做的，實踐起來又會遇到什麼困難。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弄清楚，把這些籌碼拿去換一個可能的安穩人生，到底值不值得。

更殘酷的是，有些路沒有親自走過一次，難保一路沒有風波。有時小心翼翼，也未必真能過得風平浪靜。又或者是，一路走來沒有什麼痛苦，卻漸漸成為一個麻木不仁的人，一個討人厭的大人。

等到某個夜裡驀然回首，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所有，才發現自己不愛這樣的自己，這是否值得？

前兩週才讓學生讀了小王子，他們似乎想起了很多事，心得寫得好長好長。可那些感動恐怕只是一瞬間，小王子終會回到他的星球，夢想終會變成一句天真的玩笑。

我最在意的，不是把人生規劃得清清楚楚妥妥貼貼，時代的變動太劇烈了，沒有人能每一步都算清楚。

我在意的是那個方向，有沒有被好好地眺望過一回。此去一路荊棘，但只要方向還在，我們終不會悔不當初。

我在意的是那個姿態，那個走在路上的姿態，有沒有被好好的思量過一次。

小王子走過了好多星球，但他沒有忘記他生長的地方，他依然可以看出蛇吞了大象，依然深愛他的玫瑰花。

真正的童心不屬於孩子，孩子有的只是對世界的好奇，那是一切善惡的開端，起初確實潔淨透明，但也正在漸漸沾染塵埃。

只有在理想與現實中磨難過後，還能回頭擁抱當初愛過的一切，童心才真正浴火而生。

所以可不可以，在還年輕稚嫩時，好好愛過一次，然後好好記住這些柔軟的心事。

我們不要當天真的傻子，不必逃避苦痛與折磨，不用拒絕長大，只是在長大後，別忘了我們也曾是孩子。

如果可以的話，如果幸運的話，好好去愛這個殘破的世界，去關心每個需要被關心的人。

我只是一直相信著，總要好好為自己活過一次，才能學會怎麼愛這個世界。

關於童心，不是只要快樂，只是要一直記得怎麼哭，怎麼笑。這世界有太多苦難，閃躲不得，但依然也有光亮。

我只是希望我的學生，會在這樣的拉扯中慢慢強壯。

如果走在好路上，看見那些走不出來的，記得拉他一把。如果得見好風光，記得回頭望，看看來時路，也看看這一路走來的自己是什麼模樣。

然後長大，長成一個溫柔而憂傷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