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鈺國文

【談談郭靖】

在金庸小說中，郭靖是我非常喜愛的一位角色。對這個人物，我始終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。

不過，對我而言，郭靖真正的魅力不僅僅於在於他的「民族氣節」或「愛國」，雖然那是許多評論家喜歡談的部分，也的確是他的「招牌」。但我相信，在這個角色背後，有一些很少被人談到，但是卻深深撼動我的人格特質，正是那些人格特質，使郭靖在我心目中，擁有一種神祕的牽引力。

我認為，郭靖真正迷人的地方，在於他的「寬容」與「能相信人」。當這兩個特質同時存在時，就具有一種足以扭轉他人內心甚至命運的力量。而被影響的人之中最特別的，正是後一部小說的主角楊過。

我特別喜歡《神鵰俠侶》中的郭靖。因為在這部小說中，郭靖人格中某一部份的能量，才真正完全釋放出來，我越是讀《神鵰俠侶》，越是感覺到這個角色強烈吸引我的部分，其實就存在於他和楊過的互動過程之中。

.

金庸筆下的楊過，也是一位相當有魅力的角色。楊過桀傲不馴，深情狂放，他為了愛小龍女，甚至願意與全天下的人為敵。

但是楊過這個人，有一個很大的缺點，是他自己心裡也明白的，就是他的性格「激烈異常」。這與他的身世有關，從小他的母親穆念慈，對於父親「楊康」的過去一直不願多談。楊過在江湖經常受人欺侮，母親死後，到了桃花島、再到全真派，身旁的人由於他父親是「奸賊」楊康，往往對他投出異樣的眼光。

這一切，在楊過童年的內心世界，成為難以抹去的創傷。從某個角度來說，楊過的人生有很長一段時間，是近乎不被「認同」的存在。黃蓉對他提防備至，全真諸子等「武林正派」更對他充滿懷疑。

很少有人真正信任他，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「好人」，也很少有人能夠在情感上，給予他足夠的溫暖。

正因如此，小龍女在他生命中才會成為無可取代的存在。當他來到古墓，遇見小龍女，發現彼此能無條件的愛對方，這是他從來不曾體驗過的事情，他荒蕪的世界終於慢慢卸下心防。

不過，小龍女與楊過之間的愛，由於與當時的禮教激烈衝突，展現出來的是一種與「世界」斷裂的姿態。小龍女長期修持，心靜如水，可以視世間之事若無物，但楊過不行，他內心仍舊有一種匱乏感。小說裡描述，楊過經常想像父親是一位了不起的人，他自己也渴望成為像郭靖那樣的大俠，這就說明了楊過心靈深處仍舊渴求被「認同」。這種「認同」是楊過「入世」的那一面，即使小龍女可以給楊過無限的愛，但在客觀條件上，卻無法填補這個區塊。

但是，這個世界上，還有一個人也給予了楊過無限的愛，這個人就是郭靖。郭靖不僅用最真誠的態度對待楊過，他也把《射鵰英雄傳》中那種總是「寬容」他人，以及永遠「相信」他人的處世模式，放到了楊過身上。郭靖的存在，使楊過「入世」的這一面，有了一個微妙的支撐點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郭靖這個人很有趣，他的「能相信人」是不講道理的，他就是覺得「人」值得被信賴，覺得「人」可以改變，在《射鵰英雄傳》中不知為此被整了多少次，但依然故我。他曾為了將郭芙許配給楊過，與黃蓉進行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對話，兩人辯了半天，黃蓉才略為鬆口：

. 

黃蓉柔聲道：「好在兩個孩子都還小，此事也不必急。將來若是過兒當真沒甚壞處，你愛怎麼就怎麼便了。」 

郭靖站起身來，深深一揖，正色道：「多謝相允，我實是感激不盡。」黃蓉也正色道：「我可沒應允。我是說，要瞧那孩子將來有沒有出息。」郭靖一揖到地，剛伸腰直立，聽她此言，不禁楞住，隨即道：「楊康兄弟自幼在金國王府之中，這才學壞。過兒在我們島上，卻決計壞不了，何況他這名字當年就是我給取的。他名楊過，字改之，就算有了過失，也能改正，你放心好啦。」

.

黃蓉擔心楊過將來會不會有「壞處」，所以不願輕易把郭芙許配給他。但郭靖由於自己曾為楊過命名，字「改之」，所以相信楊過就算眼下有錯，也必然會改正。這種在別人身上根本不會成立的理由，在郭靖身上卻彷彿天經地義。

其實，郭靖由於楊康的事件，也一直對楊過有種歉疚感，對於楊過的身世，他覺得自己也有責任。在小說的前段，無論楊過犯下任何過錯，郭靖總會選擇信賴，從不減損對楊過的愛。楊過經常出言頂撞郭靖，甚至語中帶刺，但郭靖毫不在意。楊過也明白郭靖對自己一片真心，但他心裡仍有一個無法解開的結，如果郭靖是他的殺父仇人，他該如何自處？

.

金庸在小說中，花費了相當多的筆墨，描寫楊過內心的矛盾(儘管讀者很清楚郭靖並非殺父仇人，但站在楊過的立場，卻是完全不曉得的)。在郭靖與黃蓉對他和小龍女的愛情表達強烈的反對後，楊過心中對郭靖產生了極大的抗拒，加上對郭靖原本的懷疑，終於在整部小說的中段，產生了一個足以稱為楊過「人生分水嶺」的事件。

在絕情谷，楊過身中情花之毒，只服用了半枚解藥，命不久長。裘千尺提出交換另外半枚的條件，就是要楊過去殺了郭靖與黃蓉。當時心裡認定這對夫婦就是殺父仇人的他，毫不猶豫的答應了。

之後的情節，只能用「驚心動魄」來形容。有一次，楊過與郭靖同睡，楊過幾番試圖下手，行徑有異，郭靖卻以為對方運功「走火入魔」，反而以全身內力相助，使楊過大為感動。後來，郭靖與楊過赴蒙古大營，為了救被俘虜的大武、小武兄弟，遭到金輪法王、瀟湘子、尼摩星、尹克西等好手襲擊，大軍在外團團圍住。此時，楊過伺機而動，要等郭靖不敵而死。他卻沒有料到，郭靖不僅沒有因為楊過舉止怪異而有一絲懷疑，反而要楊過先逃走，自己捨命相護，金庸曾如此描寫這段千鈞一髮的情節：

.

這一邊瀟湘子和尼摩星同時挫敗，法王卻乘虛而入，掌力疾催。郭靖左脅氣門已破，再也抵擋不住，只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壓至，再行硬拚，非命喪當場不可，只得卸去掌力，以本身二十餘年上乘內功強接了這一招，身子連幌，哇的一聲，噴出一口鮮血。他命雖垂危，還是顧念楊過，叫道：「過兒，快去搶馬，我給你擋住敵人。」 

楊過眼見他拚命救護自己，胸口熱血上湧，那裡還念舊惡？心想郭伯伯義薄雲天，我若不以一命報他一命，真是枉在人世了。當即從他背上躍下，將君子劍舞成一團劍花，護住了郭靖，勢如瘋虎，招招都是拚命。

.

這一段劇情，是整部《神鵰俠侶》中非常關鍵的轉折。郭靖不僅對楊過沒有保留的赤誠相待，在命存一線的當下心中掛念的仍是「過兒」的安危。在那一刻，楊過忽然願意擺脫所有的恩怨與私念，他反過來要救「郭伯伯」。

為什麼我會認為，這整段過程「驚心動魄」，是楊過「人生的分水嶺」？因為這一次，如果楊過真的害死郭靖，他就會徹底走到跟整個世界決絕的道路上。殺害一位自己從小景仰的大俠，而換取半枚靈丹，如果他這麼做，將會一生無法原諒自己。以楊過性情的激烈，更可能就此走向偏路。

但這段過程中，郭靖永遠以一份待人的至誠，寬容楊過、相信楊過、愛著楊過，他的心，是楊過終於轉變過來的鑰匙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黃蓉曾經對郭襄談起「說到誠信知人我實是遠遠不及你爹」。這句話其實很有意思，一般而言，我們多半認為黃蓉懂得提防人心是一個優點，她的智謀深慮，在無數次江湖鬥爭中扭轉局勢。郭靖這種對人純然的誠懇、信賴，放在「江湖」，不像個優點，反倒是一個會不斷為自己帶來麻煩的缺點。

不過，或許這種「寬容」與「能相信人」的特質，不足以應對爾虞我詐的世事，但是它可以改變一個人。

如果我們回到小說裡，去看黃蓉與楊過兩個人的互動，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，這兩個人永遠只能彼此猜疑，卻無法相互信任。黃蓉無法改變楊過，楊過也不可能改變黃蓉。他們有某個部分是過於相似的存在，以致於彼此都覺察到對方的過度聰明與不安定性。

然而，郭靖卻可以改變這兩個人。他所做的不是邏輯上的「理解」，而是發乎天性的「信賴」。在《射鵰英雄傳》裡，郭靖是第一個在黃蓉步入江湖時，就沒有條件「相信」她的人，即使曾被戲耍也無所謂。在《神鵰俠侶》中，郭靖一樣沒有條件的「相信」楊過。他甚至對從來沒有被「武林正派」正眼看過的楊過說：「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，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」，在從小到大都因父親而受到懷疑的楊過生命中，恐怕從來沒有人是以這種「期許」的眼光看待他。

但是，我經常想，當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目中，具有某種特殊的定位或身分時，沒有條件的全然信賴對方、善待對方，其實就會在對方的心靈裡，產生一種無法測量的內在能量。情人之間如此，長輩對晚輩又何嘗不是如此。因為人的內心深處，仍舊渴望能被他人全然的信賴與包容。

所以當郭靖以這樣一種寬厚的愛對待楊過時，其實已經在他的內心，埋下了一扇窗口，埋下了對世界仍舊有所寄託的嚮往。這讓他沒有因為與小龍女的愛被世人阻攔，甚至傷害，就走到分崩離析的世界裡去。

我們都知道，楊過等小龍女16年，無怨無悔，是因為至深的愛。但其實很少人追問，為什麼這16年，楊過要當「神鵰俠」，而不是別的人物？

以楊過的狂傲，以楊過的憤世嫉俗，他如果要等16年，其實不必做這些事。他大可以放蕩形骸，或者殺盡寇讎，去找過去所有得罪過他的武林人物算帳，但為什麼在小說裡，他不僅沒有刻意找那些人麻煩，反而四處「行俠仗義」，做起了「神鵰俠」？

我認為，這是因為楊過的心裡，始終有一個「郭伯伯」，所以他在最痛苦的歲月裡，反而持續追索著郭靖的足跡。他並沒有走到世界的對立面，反而以另一種迂迴的形式，默默關懷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。

.

我一直覺得，郭靖這個人物，是到了《神鵰俠侶》才真正精彩起來，楊過的內心有多麼矛盾，郭靖的愛就有多麼特別。

郭靖的心，是天寬地闊的，是可以把整個世界都包容進來那一種。他有一種本質上對人的善意與信賴，而這種從性情中自然流露出來的善意與信賴，在關鍵的時刻，就足以深深喚起一個人內心的光亮。

楊過最後與小龍女攜手歸來，在襄陽一役成為全城的英雄，終於將心中藏了二十年的話說了出來「郭伯伯，小侄幼時若非蒙你撫養教誨，焉能得有今日」，短短一句話，串起了兩人之間無數的回憶。

但是，這句話背後，經歷了多少坎坷的道路。如果沒有郭靖，就沒有後來的楊過。作為一種愛的形式，郭靖對楊過展現的是全然的誠懇與包容。楊過或許不會在每個抉擇點上，都受郭靖的影響，但是他可以感受到那份心意中傳來的熱切，因此在人生的某些重要關口，選擇了相對明亮、而非相對幽暗的那一條。

對我而言，郭靖的人格特質之所以迷人，在於他始終以一顆赤誠的心，一次又一次的去碰撞、打動對方，直到他真的抵達這個人的內心。這個角色真正的魅力，就在這裡。正是在扭轉他人生命的細微處，才足以展現出這種無與倫比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