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鈺國文

【臨事一死報君王】

最近準備資料，突然想起一件事。記得有次跟學生聊CPR心肺復甦術，我也忘了當時在談什麼問題，不知怎麼就聊到這裡。

我問學生：就數據上來看，一間醫院的CPR成功率高，這代表什麼？

學生說醫院技術水平高，我說某種程度上不能算錯，從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。但我有次跟幾個醫生朋友聊天，他們卻告訴我，這個看法其實忽略了很多因素。

他說一個病人會面臨需要CPR的情況，和他平時住院時受到的照顧有關。簡單來說，平常照顧好，理論上不應該出現需要急救的情況。

換句話說，一旦病人真的不行了，那表示整個醫療系統已經盡了最大的力，此時CPR無濟於事也頗合情理。

他還告訴我，有時候是家屬的壓力，所以不管怎樣都還是得盡力搶救。

當然，這些都只是一些看法，真的要談論起這些問題，還有非常多的因素要考慮。我跟學生說這些，只是希望他們不要一直習慣從數據看問題。

這是一個重視數字的時代。數據對當代影響太大了，人說數據會說話，我們判斷事情，若有數據佐證，說法都會相對可靠許多。

只不過，有時候事情偏偏就不只是數據所反映的那樣。這不是說數據不好、不可靠，而是如果要透過這些來掌握每一件事的來龍去脈，需要被計算的條件絕對比我們想像的還多，很多時候，那是超出我們能力範圍的。

最近整理資料，想起過去的教材裡面，時常歌頌文人自我犧牲的過程，我才又想起這事。

如文天祥、史可法這類人，在歷史上並不少見，每到改朝換代之際，這些文人就不斷出現。很多時候這些文人並不擅長打仗，但卻會在國家臨難時挺身而出，血戰至最後一刻，臨死不屈。

方苞的〈左忠毅公軼事〉裡所寫的那段故事即是如此。

當史可法偷偷到獄中看他的老師左光斗，左光斗以奄奄一息，卻仍聽出史可法的聲音。

「公辨其聲，而目不可開，乃奮臂以指撥眥，目光如炬。」

那種精神，正是這種壯烈的士大夫精神。在那個年代，道德倫理讓許多士大夫把性命早已獻給了國家，自己的生死是微不足道的，國家的興亡才是大事。

黃仁宇在《萬曆十五年》裡有段話，很值得我們去思考玩味，他說：

「體制上有欠周全，文官集團更需要用精神力量來補助組織之上的不足。」

所謂的精神力量，就是對儒家精神的信仰，這種信仰還不涉及複雜的人性論或是如理學心學那樣的哲學探討，就純粹是忠君愛國的一種信仰，許多文人們堅定不移地持著這些信仰，如此安排著自己的一生。

「這些孔孟的信徒，在一旦需要的時候，可以不惜犧牲以完成任務。」

「這些好處當然不應抹殺，然則他們帶有衝動性質，也多個人成分，而且常常和緊急狀況一起出現。」

這才是問題所在。

我們在這些歷史中可以看到道德信仰、儒家精神對士大夫的影響。似乎正因為這股精神力量，讓國家在緊急危難時，能不斷召喚出一個又一個熱血的文人，共赴國難。

這些文人堅信自己與人民百姓、與國家社會永遠站在一起。然而，這些讓人感動的情操背後，卻有著一個根本而致命的大問題。

正如上面所談的，體制上的不周全，才是讓國家出現危難的原因。我們今天談這些文人情操，如果還是專注於讚揚那些個人的行為，卻不趁這個機會談談更複雜的因素，那是有些可惜的。

或者說，這個教育模式，這個思為模式，其實是很危險的。

如〈左忠毅公軼事〉這類文章，有很多面向都值得開展。比如左光斗是為了什麼原因被囚？背後的制度問題是什麼？史可法內心的信仰又是什麼？左光斗此舉與史可法日後的行為又有什麼關聯？

而無論是左光斗還是史可法，其實都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悲劇命運，更反映了士大夫崇仰的儒家精神是如何漸漸與政治妥協，如何漸漸淪為為封建體制服務的工具，孔孟精神又是如何受到科舉的思想箝制，如何形成固陋的傳統，丟失了真正的價值與關懷。

當士大夫精神只剩下一些個人的堅持，當整個國家的運作成為文官的文字遊戲，當科舉考試不再鼓勵士人思考，當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身陷這個規則之中放棄掙扎，整個社會又將何去何從？

我們的教育不該只是一直去塑造一個又一個的人格典範，更不該想要找到一個方式，就此一勞永逸。

暴風雨前的寧靜最是堪憂。看似安定的制度下，埋下了太多危險的種子，積弊太久，一觸即發，後果不堪設想。

「平日袖手談心性，臨事一死報君王。」

讀書人的命運似已被決定好了一般，歷史一再重演。

只不知面對這些歷史，我們還有多少自省的能力。過去的教育很喜歡將焦點集中於個人，卻比較少談這些制度、結構問題。

有時候單憑幾個現象，就要去論斷某些事物的成敗，去塑造某個價值，其實都不夠全面。那些讓人崇仰的身影背後，有著更迫切需要被探討的問題，古今皆然。

或者說，這些事永遠討論不完的，我們永遠需要更新的角度來看待這些材料，需要更細膩地去探討每個面向與細節。

或許，當這個社會不再出現英雄，不再出現壯烈成仁的義士，才是真正的太平之日。